苏婉宁疑惑地望向两个丫鬟,并拿出手里的帕子替她们拭泪:“哭什么?许湛不就是这么个人吗?”
说完,她又叹息着添了一句:“他也没说错,我是要去寻府医要落胎药。”
“这辈子我与这孩子没了缘分,来世我做牛做马还他。”
近些时日,苏礼总是有些闷闷不乐。
从前他与徐怀安并未交情,可自从经了珍宝阁一事后,苏礼便有意与徐怀安交好,徐怀安更是对他热络不已。
一来二去间,两人便变得十分熟稔。
一日黄昏时,徐怀安登安平王府的门来寻苏礼说话,两人在书房里对弈一番后,徐怀安状似无意地问起:“博古架上的志怪游集都是阿礼你的藏书吗?”
苏礼摇摇头,只道:“我一看书就头疼,这都是长姐旧日里爱看的书。”
徐怀安边执子落棋,便慢条斯理地追问苏婉宁的过去:“哦?她最喜欢哪一本?”
苏礼爽朗地答道:“长姐最爱《桃花志》。”
《桃花志》里多是主人公去游历何处山湖海川后写下来的志怪故事,既诡谲又有些新奇。徐怀安也曾偷偷瞧过两眼,只是被夫子责骂说他移情丧志后才收了心性。
苏婉宁爱的竟是这般狂放豪荡的游记,倒是有些出乎徐怀安的意料。
徐怀安的疑惑落进苏礼的眼里,苏礼便也着道:“你定是觉得长姐不像是瞧这种野书的人。”
“不是。”徐怀安摇摇头,嘴角的笑意柔顺如水,“她是个心性坚韧之人,自然有广阔无垠的心境。”
一棋已分胜负。
苏礼瞥一眼身前的棋盘,发现自己竟在与徐怀安的对弈中占了上风。可他的棋艺可称得上是一滩烂泥,怎么可能赢得过在棋场里饱含盛名的徐怀安。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徐怀安,瞧见他俊雅的面容里虽盛着和煦的笑意,可那双璨明的眸子却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后的博古架上。
原来他是在走神,怪道让棋艺不精的自己占了上风。
苏礼虽单纯直爽,可却也是个细心之人。
他骤然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且他几乎能断定这点不对劲与自己的长姐有关。
徐怀安落座在书房的藤椅后,已是不经意间问起了许多有关长姐的事。
譬如书房桌案上摆着的手作灯笼,博古架上的藏书,以及那一副画风清丽的花鸟图,都是长姐留在安平王府的痕迹。
苏礼心中警铃大作,霎时便蹙着眉头望向了徐怀安:“我怎么觉得慎之大哥你对我长姐很是好奇。”
他这般直来直往的问话让徐怀安陡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少年纯澈得不掺任何杂质的眸光让人不敢说出半句谎言来。
徐怀安也慨叹一声,轻声笑道:“我若是告诉你,我喜欢你长姐,心心念念地盼着你长姐能与许湛和离,你是否会骂我无耻卑劣?”
苏礼被这话砸懵在了原地,刹那间他脸色煞白,眸子瞪得又大又圆,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恼怒。
徐怀安心里有些不安,他已做好了被苏礼嗤之以鼻的准备。
可令他没想到的事,苏礼立时从藤椅里起了身,慌忙走上前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并一字一句十分迫切地说:“慎之大哥,你可是在与我说笑?”
天知晓苏礼有多厌恶那个风流无状、对长姐毫无尊重的许湛。
尤其是在他与徐怀安交好之后,越是见识着徐怀安的光风霁月、清和温仁,便越是唾弃那个小人许湛。
苏礼在私底下数次与宗氏提起过此事,约莫是说:“当初长姐若能嫁给梁国公世子为妻,那该有多好。我冷眼瞧着他二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宗氏只骂他痴心妄想,并告诉他:“那是公主和县主也瞧不上的人物,如何能与你姐姐混为一谈?”
可在苏礼的心中,长姐远胜玉华公主和朱薇县主。单说品貌、性情、人品,长姐可与雯姐儿并列京城贵女里的翘楚。
徐怀安苦笑着摇摇头,将自己与苏婉宁的渊源说与了苏礼听。
他哪里知晓一开始的愧怍会养成今日这般的参天大树,他是沉沦其中难以自拔,只一门心思地盼着要让苏婉宁和许湛和离。
苏礼消化完了徐怀安的一番话语,面容里霎时迸出了更蓬勃的喜悦。
“我就知晓慎之大哥有双慧眼。”
说着,他又怕徐怀安反悔生变,将手里的袖摆攥得愈发紧实了一些。
“您既这般说了,可不能反悔。”
府医在晚膳后赶来了松云苑。
他先是替苏婉宁诊了脉,之后忧心忡忡地说:“近来夫人定是心神不宁,若是不好好静养着,恐会伤及腹中胎儿。”
苏婉宁点了点头,让月牙带着婆子们去屋外守住正屋的各处门窗,保证不能让任何人听见屋里的半点风声。
之后,她才苦笑着与府医说:“求您,给我开一记落胎药。”
府医震烁不已,瞪大了眸子连连惊呼:“不可,不可。夫人缘何要此等凶悍之物?”
苏婉宁不过淡声笑笑,而后丹蔻便递了一百两银票上前,并与那府医说:“这里头有些内宅的阴私在,您若是不给,夫人心里不高兴,往后你在府里的差事便会不大顺遂。”
这番威逼利诱府医自然听得明白。他听出了丹蔻话里的狠辣之意,猜测着约莫是二爷养在外头的女人有了身孕,夫人要下狠手堕了那女人的胎。
既是如此,他也没有不遵命的道理。
府医便去碧纱橱里写药方,等丫鬟抓好了药后,他接过了丹蔻递来的一百两银票,叹息着说:“这药性较烈,喝下去可会比寻常的药要疼一些。”
苏婉宁笑着点了点头,让丹蔻将府医送出了门。
夜深人静时,月牙和丹蔻又偷摸着哭了一场,两个丫鬟无法为苏婉宁分担身子上的苦痛,便总想着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可苏婉宁却只是摇摇头,与她们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这些痛一分一厘都是我该承受的。”
她饮下那碗滚烫又苦涩的落胎药后,便打发走了月牙和丹蔻。起初两个丫鬟还不肯离去,直到苏婉宁沉下脸说:“你们留下来,只会让我分外软弱和可怜。倒不如让我一人待着。”
月牙无法,只能将红了眼的丹蔻拉到了外间廊道上。
长夜漫漫,正屋里果真一丝声响都无。约莫半个时辰后,这落胎药奏了效,月牙倚靠在门扉处听见了玉枕落地的清脆声响。
她知晓夫人此刻定是痛极了,血肉分离的痛能杀人七寸,她们只是想一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移了位,更何况是夫人。
又过了一刻钟,苏婉宁身上的痛意好似是到了顶。她的额间遍布细细密密的冷汗,发丝紧贴在脸庞两侧,弯曲如虾子的身躯正在承受着一波波扒皮抽筋般的痛意。
可哪怕再痛,苏婉宁也只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来。
她知晓自己没有资格呼痛。
是她所嫁非人,连累了腹中胎儿。是她想要及时止损,又不得抛弃了尚未降临人世的他。
这每一寸攻心般的痛意,都是腹中胎儿在承受的灭顶之痛。
她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
自出嫁后的痛反复都凝缩在了这一刻沉寂的夜里,苏婉宁瞧见了影绰烛火下浓厚的血色。
她终于落了泪。
这一世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来了这难以言喻的痛。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