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寒衣这才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刚刚并没有听他们的对话。
夏梨腾地红了脸,小声嗔道:“你又乱说!”
蒋寒衣看见夏梨筷子上的芹菜,又看范阳笑得一脸贱兮兮,明白了大概。
他顿了顿,说:“不喜欢吃就放一边吧。”
夏梨有些尴尬地愣了下。
蒋寒衣浑然不觉似的,又端起自己盘里的一个小碟,自然地问:“菜够吗?这个土豆牛肉,我还没动过。”
夏梨抿嘴一笑,摇摇头。
气氛骤然变得尴尬。
范阳干笑了两声正想着怎么岔开话题,迎面看见在找位子的弋戈,“嚯”了声:“又是她。”
蒋寒衣和夏梨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弋戈也正好与他们对上视线。
食堂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弋戈停了半秒,点了点头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端着餐盘转身走了。
“欸,她最近是不是脾气变好了点?”范阳若有所思,“不过还是神经,咱们四个好歹也是同一组的吧,食堂位子这么紧,她都不愿意跟我们坐一起。”
一班四人一个小组,按座位分。语文课上集体讨论、理化课做实验,都是以小组为单位。每学期期末,还要评选优秀小组。
夏梨笑笑,替弋戈解释:“离得太远,走过来不方便吧,这么多人呢。”
蒋寒衣说:“也可能是你成绩太拉跨,人家并不想和你同一组。”
范阳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蒋寒衣幽幽道:“也就高个三十多分吧。”
“你要不要脸!”
吵吵闹闹的,饭吃到一半,范阳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黑影抓住了胳膊,仅剩的一块排骨掉在了地上。
“老子的排骨!”他哀嚎着看清了来人,是徐嘉树,“你干嘛啊一惊一乍的!”
徐嘉树跑得全身肥肉乱颤,喘了口气,咽了口口水,才道:“出大事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范阳不耐烦地说。
“我听说…我听说,学校要强拆小黑屋!”
“什么?!”
话音一落,不光范阳惊得跳脚,连一贯沉稳的夏梨都瞪圆了眼睛。
第21章 那是蒋寒衣第一次,对这世上的“苦”有了具象的认知。
这么多年,作为树人中学零食市场的“垄断者”,小黑屋在学生心中占据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除了那些物美价廉且食堂禁售的零食之外,小黑屋里那对年迈而慈祥的老夫妻在学校里做了十几年的生意,也和学生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每年都会有已经毕业的学生回来看他们。
爷爷奶奶为人厚道,即使自己的日子过得清贫,也从来不薅学生的羊毛。这么多年,小黑屋的零食涨价总是比外面慢很多;爷爷会进那种便宜但好写的笔芯,拆出来用皮筋绑成一捆一捆的卖给学生,只收进货价;奶奶的烤肠火候永远刚刚好,爆而不焦,碰到没零钱又找不开的学生,她也从来不记账,只说下次来记得补上就行。
爷爷奶奶还喂了只流浪猫,橘白相间的花色,被喂得膀大腰圆油光水亮的,整天趾高气扬地在小黑屋附近走猫步。那猫长得漂亮,可惜脾气不太好,不许人摸。
十几岁的孩子,心里还揣着“扶弱济贫”的理想,因此,即使小黑屋的环境不好,即使有些人没有那么多需求,大家也总是去买点什么,大课间时习惯性地往那边溜达,就是希望能让爷爷奶奶多挣点钱。
就连范阳这种一学期都用不掉几支笔芯的,也隔三差五就去给爷爷“清摊”,一大袋子笔芯买回来,每人发一捆,用不完也硬着头皮用。
徐嘉树的话一出,食堂里吃着饭的大家都停筷子,往他这边看。
“真的假的啊?你听谁说的?”有人问。
“我…我爸跟我说,学校让所有老师轮流去给爷爷奶奶做工作!好像是想劝他们搬走。”徐嘉树的爸爸是常年带高三的化学老师。
“什么玩意儿?!”范阳一听着急了,“人家住了几十年,说搬走就搬走?还让老师去劝?!哪个傻逼出的主意?!”
徐嘉树看他一眼,默默道:“…校长。”
“……”放范噎了一下,“校长也不能搞强拆吧?!还欺负老人家!”
蒋寒衣拽了拽他的胳膊,“你先冷静点,还没确定的事儿。”
“对呀,徐嘉树,你确定你爸是这样说的吗?”夏梨问,“是真的不让爷爷奶奶开小卖部了吗?”
被这么一问,徐嘉树就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反正我爸就说下周就轮到他去和爷爷奶奶做工作。”
“……”范阳白他一眼,“你能不能说点有谱的!”
“不过,我好像也听说,学校要开超市,就在食堂里多开个摊位……”不知是谁又小声说了句。
“对啊,刘国庆不也说了好几次小黑屋是个危房,卖的东西不卫生么。”高杨说。
“他那就是不想让我们吃零食,巴不得所有人课间屁股都钉凳子上写作业。”蒋寒衣冷笑一声,说出了真相。
树人的校领导和老师对小黑屋的态度与学生们截然相反。对校领导来说,小黑屋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在综合楼那边唯一一间没拆的小平房里开个破破烂烂的小卖部,无论是从学校规划还是从校风校貌上来说,都很不合适;对老师们来说,小黑屋的问题虽然没那么严重,但也麻烦,哪个老师愿意看自己的学生一下课就去吃吃喝喝?用刘国庆的话来说,大家扎堆往那平房前一站,“跟群小流氓一样,哪有学生的样子?!”
总之,大家心里都有数,学校估计早就想把小黑屋端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拆!”范阳义愤填膺地拍桌子站起来,“什么年头了还搞强买强卖那一套啊,还欺负老年人!”
“我也是说!”徐嘉树附和地猛点头,“所以我一听我爸说这事就来告诉兄弟们了!要是他们把爷爷奶奶赶走,那跟外头那些城管有什么区别?!”
树人的学生对这一带城管的印象都很负面,因为他们上下学的路上见证了无数次城管驱赶小吃摊贩的情景。
那几年,城管行事还很粗暴,大多是厉声教训两句之后就直接上手,强行没收摊贩的推车,连车上的钱、食材、锅具之类的也一概收走,什么也不留。更有甚者,会对人动手,几乎所有人都见过那个又高又壮的卖烤鱿鱼的大叔每一次都被直接踹倒在地,蒋寒衣还见过卖油饼包烧麦的老奶奶穿着脏兮兮的围裙、驼着背追着城管的车跑,想要拿回推车上的钱。
蒋寒衣记得很清楚,那是城管最不留情面的一次,似乎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什么七城博览会。他和范阳把那个老奶奶扶起来,裤兜掏了个精光也就凑出三百多块钱,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奶奶哭。
十几岁的少年能感受到的最无力的时刻莫过于此。穿着破旧围裙的老奶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攥着从围裙里掏出来的仅剩的几张毛票,好像没有尽头地那样哭,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蒋寒衣第一次,对这世上的“苦”有了具象的认知。
后来有很多次,只要碰到城管抓人,蒋寒衣和范阳就帮那奶奶逃跑。他们一个推着车猛撒丫子往前冲,另一个背着老奶奶跟在后头,跑得比运动会卖力一百倍,每次成功逃脱,都喘得像快要断气。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某一个早晨发现老奶奶不来了。也许是身体出了状况没法再摆摊,也许是学校门口实在太惹眼,